從歐美傳統的角度看,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無疑是個「粗鄙者」、「下流人」。但特朗普的异軍突起,不管他最后是否能夠代表共和黨競選或者入主白宮,已經足以成為歐美世界一個引發深思的政治現象。用中文的「逆襲」表述特朗普的崛起,似乎程度不足,更準確的詞應該是「逆天」。因為在歐美社會精英及意見領袖當中,很難找到不反對特朗普的。尽管穆斯林恐怖分子素來是以色列的大敵,是歐洲當前的心腹之患,但是由於特朗普揚言禁止穆斯林進入美國,所以從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英國首相卡梅倫,到剛剛遭遇恐怖襲擊的歐洲心臟布魯塞爾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幾乎沒有不批評和反對他的,甚至連天主教教宗方濟各也不惜委婉批評。主流精英如此一致地批評和反對,卻無法攔阻「逆天」的特朗普在民意測驗和黨內角逐中一路過關斬將,唯一的解釋是以民主憲政和普世價值為「政治正確」的歐美社會,已經陷入了二戰以來前所未遇的后現代迷茫。而特朗普的崛起,則預示着歐美社會新歷史季候的悄然到來。香港商報記者 龍鎮洋
普世價值現荒誕异化
要理解「特朗普現象」,就必須要回到歐美社會的文明場景,因為特朗普的出現本身是歐美文明和社會場景中的演化產物,而非突然降臨的天外來客。如果以歷史學家湯恩比的挑戰與回應理論看,特朗普的意外崛起,其實就是歐美社會對目前面臨問題和挑戰的回應。
那麼歐美當前社會到底出現了什麼問題?一個赤裸裸反政治正確的商人、反普世價值的异類,何以能贏得民意支持?作為歐美現代社會的正統綱常和倫理,憲政民主制度和普世價值肯定是迄今為止人類社會所能實踐的最不壞的綱常和倫理。不過,在歐美文明源頭處的兩希文明中,無論是希臘先哲還是希伯來先知,其實對於民主和普世價值的評價并不高,就連英國首相丘吉爾也認為,民主只是最不壞的制度。蘇格拉底的無辜死亡,讓柏拉圖和阿里士多德早就清楚看到了民主制度的凶險。因此柏拉圖和阿里士多德都更推崇共和制,并把大眾民主制度視為專制獨裁和暴政潜在的生母和前奏。對於以人權至上為核心的普世價值,阿里士多德則以為,對所有人友善實質是不友善,因為這是人類無法解決的哲學悖論。而希伯來聖經中的先知,則對德性和智性都脆弱的人類的自我治理能力,充滿着絕對的懷疑。希伯來先知對於以大眾民意為依歸的政治制度的不信任和警惕,比柏拉圖和阿里士多德更徹底。
社交媒體真實反映社會缺陷
作為一個誠實的觀察者,就個人權利和福祉而言,筆者無法不承認歐美社會在制度設計上有其獨特優勢。但是,這并不等於他們就完美無瑕。尽管歐美主流媒體并不缺乏各種無所顧忌的自由批評,但最真實反映歐美社會缺陷和民眾不滿的地方,是大眾社交媒體推特和臉書。
二戰之后,歐洲走向了高福利、高人權和泛自由化的方向,與此相對應,歐洲也日漸顯露出經濟不振、創新乏力、生育率低、同性戀和女權主義興盛、宗教信仰衰落、傳統意義消解、第三世界移民眾多、福利寄生蟲氾濫的文明沒落景象。隨着近年來債務危機的爆發、恐怖襲擊的暴增和社會治安的惡化,終於讓部分歐洲人士如夢方醒,并開始對去年以來潮水般涌入歐洲的中東穆斯林移民問題感到恐懼和不安。
由於制度和地緣的原因,美國的問題尽管比老歐洲輕得多,但是后現代的歐洲病也正在開始侵蝕相對保守的美國社會。近年來,自由主義思想盛行的美國大學校園,開始涌現各種光怪陸離的人權碰瓷(crybully,新近出現的美國網絡詞汇,筆者將其翻譯為人權碰瓷)的現象。養尊處優的年輕人,動不動就以種族歧視、宗教歧視、性別歧視為理由,展開校園抗議,罷免老師和校長。大學校園的人權碰瓷,有兩個非常荒唐的案例。
一個在密蘇里大學,這個逼迫校長辭職的所謂種族歧視案件到底發生了什麼?原來是一個父親身家數億的黑人富二代,在廁所里看到了一些不雅涂鴉,然后開始指責學校管理不當、反種族歧視不力。校長經過了解后,覺得這事無法拿誰問責,但種族歧視是美國社會非常敏感的政治正確問題,所以不得不安撫以圖小事化了。但是這些人權碰瓷者卻開始在校園內絕食和靜坐,并驅趕前來采訪的記者。最后也正因為在驅趕記者的問題上留下了侵犯人權的硬證據,所以組織者才不得不草草結束曠日持久的抗議。但在此之前,校長卻不得不成為政治正確的替罪羊,黯然辭職。
第二個案例,發生在俄克拉何馬州的衛斯理大學。一個大學生在學校教堂聽牧師講道,牧師講道內容是聖經新約中的哥林多前書十三章,核心主題是關於什麼是愛。然后這個學生覺得牧師的講道,讓自己和同學感到不懂愛、沒有愛,以致自己非常難受,所以就向大學校長投訴這個牧師冒犯了自己。所幸的是,這個大學校長并沒有向這種極端自我中心的人權碰瓷者屈服,反而是發表了公開信批評這種錯把大學當幼稚園的極端自戀心態。
像這樣荒唐的「政治正確」案例,在歐洲和美國并非個案,而是日漸普遍。敏感的同性戀者、反基督教者、少數族裔、女權主義者動輒高舉「政治正確」的大旗向周圍興師問罪,且多年來無往而不勝。通過推特和臉書,其實不難看到令全世界渴慕的憲政民主和普世價值,在歐美正日漸荒誕化。
而這一切,正是「异類」特朗普「逆天」崛起的宏大背景。
攪局者大鬧正統天宮
特朗普到底是什麼樣的來頭呢?論出身,他是個自我奮斗成功的富二代。論家世,他爺爺是德國去的第一代窮移民,據媒體揭露其實是靠做賭博和色情生意起家的。他父親開始做地產,而他則將地產、娛樂、賭博的商業發揚光大。在生意場上的口碑,據說是精明而且狡猾。論宗教信仰,他肯定不是一個虔誠信徒,尽管他聲稱自己屬於浸信會的信徒。他先后娶了三任妻子,兩度離婚。不過子女教育和成長倒是堪稱成功。論性格,他是個機敏的嬉皮士,擅長嘻笑怒罵、揶揄諷刺,也最喜歡自我誇耀,而且口無遮攔。為誇獎女兒的美貌,他甚至當眾開玩笑說,「如果不是我女兒,我肯定會跟她約會。」
作為地產富商,其實特朗普早就跨界進入娛樂和電視傳媒,而且還出版了自傳性的商業暢銷書。作為飛黃騰達電視真人秀節目的主角,他的大眾知名度可謂冠壓所有其他候選人。他是唯一的自費參選者,而且也是唯一擁有自己私人飛機的局外參選者。
由於這樣的性格和背景,所以在競選的最初階段,幾乎沒有人以為他是真正要競選總統,都把他的參選視為他的另類商業做廣告。包括杰布布殊等眾多人士,都多次當面質疑他是否真的做好了競選總統的打算。因為在他之前,幾乎所有商界出身的候選人,在過往的競選中都只是純粹的陪跑,從來未曾成為有力的競爭者。然而,正因為這樣一種局外人的背景和心態,所以他在競選中的表現,一直最放松、最具娛樂性,當然也最不中規中矩、最不政治正確。
印證社會大眾與精英階層隔膜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隨着時間的推進,隨着他的政治不正確言論和攻擊性言論不斷增加,這個最不被認真對待的候選者卻越發受到民意的追捧。資深的美國政治評論員,起初也并不在意他的高民意,因為他的言行舉止實在不像一個正常的總統候選人,而是更像一個符合大眾最新口味的政治娛樂笑星和攪局者。包括《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和《金融時報》等眾多歐美主流媒體的資深評論員,在去年下半年也都持極度輕視的看法,同時也開始批評他的不雅言論和另類政見對現行政治規則和價值的負面影響。而且隨着時間的推進,主流精英的特朗普批評者隊伍不斷壯大、級別不斷提升。然而,這一切無法阻止特朗普旋風的繼續狂舞,反倒烘托了它的強勁和所向披靡。
到了去年年末,主流社會都不得不接受他們眼前已經成為事實的「特朗普現象」--陌生、顛覆、充滿攻擊性而且又吉凶難卜、后果難料。到了今年3月,原本有7個參選者的共和黨,已經只剩下3個。競選經費最雄厚也最被共和黨元老們青睞的杰布布殊,在經歷了特朗普多次赤裸、粗鄙的語言攻擊后,民意始終無法翻身,不得不在年初黯然退出角逐。
現在共和黨一方剩下的另外兩個參選者,唯一具有挑戰特朗普潜力的,是另外一個同樣被共和黨元老們厭惡的克魯斯。特朗普和克魯斯這兩位「非典型」共和黨人的勝出,以及民主黨的「社會主義异類」參選者桑德斯對希拉莉出乎意外的挑戰壓力,共同印證了美國社會大眾與精英階層的隔膜、美國社會的集體迷茫和歷史季候的轉變。
异類政見無礙支持率
特朗普的异類,最主要不是體現於他參選前的背景和個性,而是主要體現於他參選后的攻擊性言論和政見。他這方面的記錄可以說俯拾皆是,黨內黨外無人不攻,似乎要打破所有政治禁忌,不惜開罪所有人。他攻擊的對象不僅包括捍衛主流價值的精英群體,而且涵蓋幾乎所有被政治正確嚴格呵護的群體,包括少數族裔、非法移民、不同宗教群體、女權主義、同性戀和中東難民。
他直接挖苦杰布低能、軟弱,諷刺杰布還需要母親照顧。他攻擊本黨資深議員麥凱恩是「冒牌戰斗英雄」,嘲笑奧巴馬是「穆斯林外國佬」。他用了一個陌生但鹹濕的粗俗詞語「Schlong」來表述希拉莉被奧巴馬打敗的競選歷史。Schlong是依地語(猶太人使用的國際語)(Yiddish)的一個俚語,指男人的性器官。特朗普將指大號男性性器的粗話,轉為動詞(schlonged)使用。
因為對媒體輿論的不滿,他還用月經問題來調侃霍士電視女主持凱利,以致歐洲的一位女權主義畫家真的用經血畫了一幅特朗普畫像作為回敬。由於凱利一直對他有批評和負面報道,所以后來發展到他發動全國支持者抵制凱利的節目,并演變成了他和霍士電視台之間的全面戰爭。而霍士電視台其實長期以來都被認為是傳統共和黨和保守主義的喉舌。
打破禁忌 不惜開罪所有人
他指責墨西哥非法移民為毒販、盜賊和強奸犯,并拋出了最聳人聽聞的修長城計劃。此舉不僅引發墨西哥和拉美社會的憤怒,連羅馬教宗方濟各都不得不委婉插手干預,批評他的長城計劃違背基督的教導。但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不僅不接受教宗的「聖訓」,反而反唇相譏并曬出了梵蒂岡的城牆。
他激烈批評民主黨人和奧巴馬偏袒穆斯林難民、縱容恐怖分子。出於政治正確的考慮,奧巴馬政府、民主黨人和部分主流精英反對并從來不使用「伊斯蘭恐怖分子」一詞,故意清晰地切割宗教和恐怖分子的關系,以免冒犯穆斯林世界。但是,特朗普完全不吃這套。他和他的支持者不僅使用「伊斯蘭恐怖分子」,而且揚言未來要禁止穆斯林進入美國、要對美國穆斯林信徒及清真寺進行嚴密審查和監控。這番言論,不僅惹怒了穆斯林世界,也遭到以色列總理、教宗方濟各、英國首相以及其他歐美政要的公開批評。
他屢屢表揚強硬的俄羅斯總統普京,也多次赞揚中國政府大刀闊斧的執政風格。當然他也指責中國在貿易中占了美國的便宜,偷走了美國人的工作,但是他又極力反對被認為是故意孤立中國的TPP貿易協定。他指責奧巴馬在外交上軟弱無能,卻又把美國在亞太的忠實盟友日本、韓國和澳洲視為美國利益的侵占者,聲言要讓他們分擔更多的防務費用。這種外交戰略上的顛覆性言論令美國智庫精英感到恐慌,外交雜誌和國際戰略大師約瑟夫奈都不得不站出來警告特朗普對美國軟實力的危害。
嚴格來說,他的政見充滿邏輯上的矛盾、常識上的無知和外行錯誤,但這并不妨礙他繼續在民意上遙遙領先。
歐美意識形態受冲擊
對於特朗普的逆天崛起,越來越多西方人士都用希特拉的案例來類比,而習慣以經濟角度看問題的分析人士,則把特朗普的崛起歸因於美國中下階層白人在經濟上的不滿。這些分析角度,其實無法真正理解特朗普現象。
筆者以為,用希特拉類比是過於誇張大了特朗普真實粗鄙的邪惡性質,也過於低估了美國體制和社會制衡力量的約束功能。嚴格來說,特朗普最多只是真實的粗鄙而不是真實的邪惡,真實的粗鄙之所能夠受支持,實質上已經表明民意對先行政治正確「優雅」的不滿。由於二戰后歐美社會的政治正確鐘擺已經越來越偏離了恰當的位置,并壓抑和掩蓋了普通中下階層大眾的正常感受表達,因此粗鄙者特朗普的出現,意外地契合了被政治正確遮蔽了沉默的大多數的情緒。
政治正確鐘擺偏離恰當位置
故此,對於特朗普現象的解釋,與其說美國的民意認同并接受了特朗普的粗鄙價值觀,不如說大眾已經極度厭惡了普世價值呵護下的各種后現代荒誕,包括各種在歐洲已經非常明顯的后現代病態,如宗教信仰衰落、傳統意義消解、第三世界移民眾多、福利寄生蟲氾濫、生育率低下、同性戀和女權主義興盛等文明沒落景象。美國畢竟不同於歐洲,因為歐洲社會已經遠遠地越過了文明沒落的分水嶺,而且這個進程已經無法逆轉。但美國的宗教信仰人數比例和對保守主義思想的堅守,都仍然處於一個足以壓倒自由主義和后現代解構力量的階段。
共和黨本來是美國虔誠基督徒和保守主義的大本營,價值取向上高度重視三個F:faith(信仰),freedom(個人自由)和family(家庭)。但是由於民主黨自由主義的挑戰和壓力,共和黨的傳統政治精英其實已經很大程度上被政治正確部分俘虜,并在保守主義立場上不斷退縮。這就是為什麼尽管特朗普和克魯斯都并非典型的共和黨政客,但是支持他們的民眾仍然會把他想像成最可能重建列根輝煌的「真命天子」。
白人中下階層對經濟的不滿,可能是特朗普現象的一個原因之一,但絕不是主要原因,更非最重要的原因。因為特朗普在經濟發展上的政見,不比任何一個其他候選者的政見更優。特朗普崛起的真正原因,只能在意識形態領域尋找。
特朗普是否能夠戰勝克魯斯,現在仍然是未知數,如果對陣希拉莉則結果更加難料。但不管最后的結果如何,特朗普對歐美社會、特別是美國社會的意識形態影響,已經是一個既成事實。偏離了恰當位置的政治正確鐘擺,因為特朗普的逆天崛起而被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一次回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