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歲末,我來到清華園,準備參與一個追思季羨林先生的講座。
住在甲所,細雨中,門前的梅花還沒有開。這個地方原來是梅貽琦校長的公署,與我有深緣。跨過年去,就是西南聯大建校80周年。從前幾次西南聯大「校慶」時,我都來甲所采訪,結識了多位令人敬重的老學長。如今他們都遠隔天涯,或去了另一個世界。清華園內,我訪問過的施加焬、董樹屏先生俱已仙逝,而音容宛在。特約撰稿 張曼菱 2017年清明於昆明
清華園內探師長
微雨不停,與小友文靖相約,同去探望何兆武先生。我曾經兩度采訪過何先生,一次在他家,一次在荷塘。
他有一段特別的經歷,曾在1945年台灣「光復」時,登島教學。他任教的台北建國中學,我到島拍攝了。校園內有一座孫中山的立像,是島上著名的中學。當年台灣遍地日文,他們這一批人上島后,推廣「國語」很艱難。
進屋時,何老正倚在床上看一本舊的《炎黃春秋》,看見我們來了,他立刻翻身起來,自己穿上了皮鞋,坐在床邊,與我們聊天。可謂是精神矍鑠。雨天霧霾,對他好像無多影響。也許是與他剛才看的刊物有關,他對我們聊起了「文革」抄家的事。他說:「童子軍」抄家,把侯外廬先生的「名牌打火機」揣走了。抄他的家時,領隊的向他借錢兩次,說是「父親病了」。一借不還。另外一次抄家時,領隊的帶著老婆來,把他的英文小說拿走了。領隊的老婆是學英文的,是「有備而來」。這些人在「文革」后都離開了歷史所,因為知道事情「站不住」。何老問道:現在「反貪」,那麼抄家時的貪污該不該算在內啊?在老爺子的「記憶」中,有時空交叉的語言。聽那一代學者聊天,有大智慧,他們自己常常不會來點明那個「話題」。告辭時,老爺子堅持起身,送我們到樓道口,才揮手而別。
這樣的彬彬君子,卻因為晚年大著《上學記》而「得罪」某些人。其實他只是紀錄了發生過的事情。那些日子里何老很是鬱悶,曾經和我相約「喝酒」。
這天下午,老同學馬波來訪。自從學生時代,在北大南校門他交給我那部《八年》的手稿,中間又過去了多少烟雲。《八年》后來改名叫《血色黃昏》了。可我認為還是原名好,符合記憶風格,蒼勁沉鬱。他寫的是紀實,個人傳記是歷史。把這樣的東西「文學化」,反而會失去它內在的多義性。馬波出身於文化與革命的家庭,自己又投身社會風暴中。從他那著名的母親寫到他自己,一頁頁可圈可點。我曾戲稱他是「化石」。他具有一種保存歷史原味的「化石」般的本領,他一直頑固地拒絕融入世俗社會,或許與這種天性和使命感有關。他告訴我,他長期獨居鄉下,養了兩條狗,到時間必須喂。他是開車來的,我在夜雨里看他開車走了。有深度的作品,無不是在孤獨的寒夜里完成的。
元旦后,我移住勺園,想去看望老師,雨和霾使年邁人在嚴寒中紛紛病倒。孫玉石老師大部分時間只能躺著。八旬之人,他每天晚上還是要打開電腦,查閱資料,做阿垅的詩歌研究。他夫人對我說,阿垅的資料極其難找,找到一些舊報紙,字跡也難以辨認。孫老師說:「過去文學史上對阿垅的忽略是不公正的。」坐的是「冷板凳」,著的是熱血文章。重新拾回這份「記憶」,本身就蘊含著重要的「話題」。阿瓏,是一位被「胡風案」牽連而埋沒了的詩人。另一位我準備去探望的袁行霈老師,「流感」住院了。曾經在中文系「百年系慶」大會上,袁老師登台一呼,提出:「一切為了人的尊嚴」。凡是熟知他的人生遭遇與執教的學生,都會明白這對於中文系和袁先生而言,都是一個激勵人心的概括。在袁行霈老師八旬華誕的紀念文集中收了我的回憶他執教的文字,就用了這個標題《為了人的尊嚴》。
再為季羨林辯
在京都難得的晴天里,我的新書《為季羨林辯:幾多風光幾多愁》在三元橋「舊國展中心」召開了發布會。書名如此扎眼,是由形勢所逼。一個默默的校園學者突然變成了「泰斗」,來到社會上領受萬眾景仰,死后又遭到非議甚至謾罵。我寫季羨林的文章,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一開始,就被逼出了若干「話題」。
邵燕祥先生為這本書題詞。邵先生從上海回來后一直病著,發來信讓我保重。他的新作《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剛獲了獎。邵先生在采訪中說,書名的前兩句是出版社擬的,「我作證」是他自己加上的。那麼,「我死過,我幸存」就是「記憶」了。而「我作證」可以理解為「話題」。邵先生說,只是存在過,還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錢理群師兄為我的這本書作了序。我去看望時,他贈我一本《一路走來--錢理群自述》。他的一貫風格就是典型的「記憶」與「話題」,回顧中帶著審視,混為一談,相互印證。在那間書房兼臥室里,桌上燈白天還是開著。理群兄說,他正在研究中國改革之初「打開瓶頸」的那個年代的事。師兄對他的生活很滿意,我卻對這個隔絕於社會的環境有些遺憾甚至擔憂。
切入現實的文字別有一種力量。2013年春天我在《明報月刊》上登出文章《季羨林:懷念與思考》后,很多人聲稱,在網上看到這篇文章,完全改變了他們對季先生的看法。很多人的「看法」都是由季入住301醫院后的特定環境造成的。
季羨林,這是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對於北大、清華;對於文界;對於中國社會。假如離我們這麼近的人和事情,我們都不能對后世有一個明白的交代,世間還有清濁之別嗎?學界還有正邪之分嗎?雖然書推出了,但我的腦海里還有不少要追究的「話題」。例如,普遍傳聞的「季羨林與北大鬧翻」,依據是什麼?我是不相信先生會對自己安身立命的北大,下什麼「狠手」的。真情有待水落石出。
回味我與季先生的多次談話,他其實是希望自己能夠效仿胡適與魯迅的。尽管在今天人們的心里,這二位巨匠是對立著的。可在季羨林的回憶中,總是把他們并列著,說他們「對青年都是一樣的」。季追求的,正是「魯迅風骨」與「胡適情懷」的合一。
但季羨林的道路沒有圓滿。他后來在傳媒中的形象與他的「初心」大相徑庭。一個終身「從校園到校園」的學者,突然被推到「社會聖賢」的神壇上,他的資源完全是缺失的。他的資源原是用來教學和著述,后來卻被拉到了一個三教九流的大舞台上。季羨林生活與生命意義的鏈接就這樣被斷開了,鬧劇與醜劇連續不斷地在以他為名義的舞台上演。
好在一個人要證明自己,還有寫作的出路。文字成為他的申訴,文字中於人於社會的觀念與感受,質樸無華,與后來媒體上那些的帶有「頌聖」意味的形象,判若兩人。從《留德十年》到《「牛棚」雜憶》以及他的大量散文中,先生展現一種「無華的才華」,人格的純真與善、美。那是「有體溫」的文字。這種樸拙文風,形成一道清流,可作滄浪之水,洗濯人們的頭腦。
人淡如菊任繼愈
春節前,看到微信里有:「北師大學報紀念劉盼遂先生」的消息。這是任繼愈先生曾對我着重提及的人物。我還記得,先生說話時的情態。幾句話之后,他沉默良久。劉盼遂在日本占領北平后,堅不應聘,靠賣字畫維計生活,是一個有骨氣的人。到「文革」,劉先生受到令人发指的殘害,所收藏的宋版《十三經》也遭搶劫。對於劉盼遂這樣具有強烈尊嚴的學者,「自盡」正是一個「完節的標誌」。
在京時,深圳出版人胡洪俠催我:「你快寫吧,任繼愈先生已經被人忘記了。」任先生從來無意成為呼嘯社會的人物。人淡如菊,正是他的寫照。任重對我說:「寫我家老爺子,尽管你文筆極好,思想深刻,估計也不會太吸引讀者。和季先生比,他太簡單了,沒故事。」
他只說對一半。我們這個社會是「有病」的,一些樂於「逐臭」的趣聞風行於世。從這個角度看,任先生沒有「吸眼球」之事。可以說,他從不在世俗舞台上浪費與虛擲他的光陰。但任先生的故事,卻是代表中國近代史主流文化取向的「大故事」。
季羨林與任繼愈,兩位先生都與我有著深交厚恩。想起季先生,令人憤世嫉俗,拍案而起。而想到任先生,則如入芝蘭之室,良思如泉。王羲之曾書聯曰:「述古喻今,文妄作,觀天察地,人不虛生。」任繼愈正是那類「妄作」、「不虛生」的學界師表。他占有一個精神與學問的高地,兢兢業業,立身清正。任繼愈所代表的,是那樣一批在文化主流中埋首獻身,「白首窮經」的重量級的學者,一批具有中華文化「脊梁品質」的人物。
任繼愈終身研究中國哲學,尤以老子為專注。他一生閱歷豐富,襟懷博遠,其格局、視野,在當今學界尤為稀貴。我受教於先生近十年,被先生稱為「入室弟子」。此情此景,恍若昨日。先生的治學與為人之道,已經成為我的指引。對人生與治學的很多關鍵的原則,先生是明確地規定著我的。先生贈予我的那兩枚「西南聯大」校徽,時常想拿出來看,又不忍見之。這兩枚校徽,曾經繫在意氣風發的青年任繼愈的衣襟上。戴著這校徽的時候,是以昆明為家園的時候。與馮鍾芸先生結為連理,也是在昆明。
十年前,在「紀念西南聯大建校七十周年」的大會上,有人交給我一隻信封,上寫的是「張曼菱學友-任繼愈2007.11.27」。打開是一小札:
「西南聯大七十年世稱辦學的奇跡。這奇跡無非是「五四」科學與民主精神的繼續。這種精神是永遠前進的方向。任繼愈二○○七年」
前不久,任遠、任重以子女身份在《南方人物》上披露了先生的當年筆錄:「毛主席接見任繼愈談話經過」。看到先生的遺筆,墨淡紙輕,而骨子里的清香卻悠悠透出。
想起那位海外學人余英時,當面與任先生相交為友,在先生逝后卻大肆攻擊。對於這段中南海的往事,余曾捕風捉影說任先生:「很早就變成毛很喜歡的一個私人顧問,常常讓他去講佛教。」從這含酸的譏諷中,可見余對於「領袖接見」,其實看得更重。而在任繼愈看來,這不過是「工作」,多少年來他不願意向同仁及學生提及此事。
先生在注明里寫道:「毛主席鼓勵個人的話覺得沒有必要寫在這里,未記錄在其中。」這簡單的一句話,省略掉了當年毛澤東對他的好評。比起那些「見帽子就戴上」的世俗之徒,這是何等純净的心靈境界。
還有一句話,也很震撼人。任繼愈對毛主席說:「信宗教的人是不能研究宗教的」。毛在這次談話中批准成立了宗教研究所。當時任繼愈43歲,一位中年的哲學教師,其人生與治學境界已讓人難望其項背了。先生走了,還在給這個世界注入清新雋永的啟示。這就是魂魄不滅吧。
春風又綠滇池岸。走近水邊,海鷗在空中鳴叫著。我不由掏出手機來,又回到那過去的
日子。打開「通話」,朝著這些快樂的精靈,我曾經這樣喊過:「先生,你聽見了嗎?這是滇池上的海鷗。」那邊先生會興奮地應答道:「聽見了!我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