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圖記憶北宋繁華
薛鳳旋:200個細節看開封摩登
薛鳳旋原籍福建,1947年出生,畢業於香港大學,取得地理學學士學位及碩士學位;1974-1977年就讀倫敦大學倫敦經濟學院,得博士學位;先后任教於香港大學、香港浸會大學。主要著作包括:《北京:從傳統國都到社會主義首都》《中國的大都市》《中國區域發展報告》《香港與澳門》《澳門五百年》《香港發展地圖集》《中國城市及其文明的演變》等。
《< 清明上河圖>:北宋繁華記憶》其實就是薛鳳旋版的「開封摩登」,他在書中將這幅國寶級的畫壇極品分解為二百多個細節,讓圖像本身來說明那個偉大時代的新城市在經濟、人文、科學和管理體制上諸方面具體而微的狀况。在這位城市地理學家眼里,張擇端不只是不世出的藝術天才,更是對社會和人文有著深入認識和解剖能力的社會學家,對建築、車船有著精準和確實表達的工程師!
「開封是那個年代的紐約,今天的紐約有太多的形象(可看到),但是能夠讓你盡睹一千年前的城市風貌,在全世界範圍內,《清明上河圖》是唯一例子。」今年70歲,主攻城市、區域發展、基建和發展策略研究的薛鳳旋教授在其近半世紀的學術生涯中撰寫及編著了約40本學術著作,這本深入淺出的圖文書堪稱其試水大眾讀者的破天荒之作,除不久前在首屆香港出版雙年獎上榮獲圖文書類出版獎外,其簡體版《< 清明上河圖>:北宋繁華記憶》日前亦由活字文化在內地推出。香港商報記者金敏華
博采眾長視角獨特
雖說不過是一本7萬字的圖文書,不過薛鳳旋自述,「前前后后大概花了10年左右的時間。」最早是在大約15年前,他作為港區人大代表到西安視察,「晚上和同行的幾個人一起去逛夜市,花了15塊人民幣買的,這是我第一張比較大的《清明上河圖》,它是按照真跡來仿的,看了覺得很有味道。回來后就選了一些片段,請港大地理系的同事畫成圖,后來在《中國城市及其文明的演變》一書中的宋朝部分就用了這些圖,可以說是這本書的起點,當時有關北宋城市化的這一章等於是這本書的第一個階段。」2007年6月底,作為慶祝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十周年的其中一項重要節目,《清明上河圖》真跡隨「國之重寶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晉唐宋元書畫展」來到香港。薛鳳旋告訴記者,從那時開始自己「比較用心地去看」或者說比以前「更仔細地看」。三年后的2010年11月,曾在上海世博會中國國家館大出風頭的電子動態版《清明上河圖》移師香港展出。時任香港浸會大學當代中國研究所所長的薛鳳旋又去看了,而且還做了一個名為「《清明上河圖》體現的中國文明的特點宋代城市動力及特色」的講座。「在這個基礎上,我寫了這本書。」薛鳳旋說,其實之后他花了大量精力博采眾家之長,「嘗試將它深化,找了很多資料看,包括《宋史》,包括很多其它的有關《清明上河圖》的著作,不光參考中國人的文獻,還有外國人的。」
工程師般的精準表達
薛鳳旋介紹,《清明上河圖》研究在國外其實是關於中國歷史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在美國、歐洲都有專門研究所,它們更多的是從宋遼金史的角度看《清明上河圖》,有一批人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甚至有世界性的『清明上河學』,每幾年舉辦一次大會,除了中國學者參加外,日本對這個命題有很久的研究歷史,荷蘭、法國等歐洲國家,以及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也都有學者參加,畢竟在世界文明史上,像這樣方方面面的形象都集中在一張畫卷里面是找不到的。」他判斷,《清明上河圖》的這個特點跟畫家個人有非常大的關系,「因為他不光是一個畫家如果他只是一個畫家,不需要畫那麼細,他還是工程師!」薛鳳旋如此斷言后解釋道,你看他畫每一個細節都會去弄清它的來龍去脈,比方說船的構造,有些零部件畫的非常細;畫上的地標建築虹橋的幾條梁木是怎麼架起來的、下面的鉚釘又怎麼把木頭連起來?都畫得非常細、非常清楚。「如果只是畫家,或者說只是純粹的藝術工作者,不會有這樣的腦瓜,正因為他有著工程師、科學家的腦袋,當然他還是一個人文學者,所以把《清明上河圖》真跡跟明朝仇英一派以及清院本(雍正時開始由內宮五大畫師繪畫,至乾隆一年完成)做一個比對的話,仇英版的青綠設色、清院本的鮮明濃豔,都與真本的古樸滄桑和風霜感相去甚遠。這三個代表性版本所呈現出來的功力有『天地之分』。我估計張擇端在那里住了兩三年,每天看人,畫了很多手稿,最后才將它們組織到畫卷里面。好像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家,雖然目前我們還沒有辦法把這些素材找出來,研究他背后所下的功夫,但是從邏輯上推理,就已經發現很不簡單。」
藝術品之外的歷史價值
這正好可以印證薛鳳旋的一個想法。他在研究中發現,中國文明史和城市發展史上的劃時代變化首現於北宋。由北宋都城汴京帶領,中國城市工商業開始了長足發展,城市經濟作為全國經濟的主導地位已經確立,市民階層逐步形成、大眾文化與娛樂在城市涌現。至此漢唐的行政型城市轉型為商貿和娛樂型新城市,并成為中國城市發展史的新起點。而張擇端恰恰「以其藝術家的畫筆將這個新的歷史階段形象地描繪下來」,反映了北宋時期在建築、文化、交通、商貿等諸方面的成就,因此在他看來《清明上河圖》不單是件藝術品,亦不單是幅名畫,它的歷史價值是獨步今古的。「它是人類文明史中重要的一卷,是中國城市發展史中重要的一卷!」薛鳳旋舉例道,從畫中城市商業的繁榮以及管理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工商業已經成為城市發展的主軸。「最有代表性的是對賣酒地方的管理。釀酒業在宋朝發展非常快,酒的相關稅收是宋朝財政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清明上河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對於賣酒地方的控制,其實當時像明礬這樣的工業產品也受到嚴格管理,但是在《清明上河圖》里基本上看不到,因為明礬生產是比較專門化的工業,城市里面有但不那麼普遍,這些都讓人覺得很有意思。「我將這些賣酒的地方分為三類:『特許酒戶』稱為『正店』,圖中的『孫羊正店』就是一例;取酒分銷又兼營宴席的大酒樓名為『腳店』,如『十前腳店』;兩者之外還有小店,他們門前都會懸挂青白色條紋的方形酒旗,表示此店已在政府註冊登記,沒挂酒旗沒有酒聯是不能賣酒的,不然官員就要進來抓人、罰錢。」他信手拈來又舉一例,「剛好我們在畫里看到一隊官兵,他們的人數、衣服、裝備都符合當時的體制規範,衙門前面有幾個巡視的士兵,下班之后一臉疲累的神情都表現出來了。宋史里面說得很清楚,他們是24小時輪班巡視以維持治安,所以正好反映了城市管理的這一面。」
弦外之音致雅俗共賞
實際上,清明上河圖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方方面面。比如,「我們可以看到儒道佛是如何融洽在一起,你看他們站在大街上互相談天;再比如,把真跡跟仇英版和清院本比較,你會看到兩者對船隻的理解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仿本不但將船畫得模糊、粗略,而且基本上只有一種船,但在真跡里有六種船,不同的船有不同的功能,它們的結構完全不一樣。舉個例子其實當時船上是不用帆的,但在仇英和清院本那兩個版本中是有帆的。(不用帆是)因為航道冬天停航,其它季節往下游走因為順水就不用帆,載物上行時,那個季節、地理環境是沒有風的,所以用帆也沒用,只能搖大擼跟拉縴。所以船上專門設計有一個裝置,要搖擼的時候將裝置放在船后面,八個人一起搖擼,往南走的時候這個就沒用了,要拆掉,改裝成控制方向的舵,這樣船也不用跑得那麼快,跑得快有時候太危險了,也就是說船上的裝置很靈活可以變,呈現的也是完全不一樣的功能。」薛鳳旋承認,這些并不是自己的研究成果,「我也是外行,但是我看了很多這方面的專著。」這些專著或集中研究《清明上河圖》中的船舶、橋梁等,或專寫宋代的經濟、政治和社會。而他則在書中結合歷史,縱橫交錯,對《清明上河圖》中所體現的北宋城市化做了最詳細的分析。「其實那些造船工程師、橋梁專家從古書記載中早就知道木船結構的發展歷程是怎樣的,大跨度木橋又是怎麼構成的,沒有能夠攻破就是因為沒能看到實物是怎麼樣的,當年幾乎沒有機會看到真本《清明上河圖》。這也說明光是文字的描述不一定說得清楚,這是我為什麼要將畫中的關鍵部分放大,讓讀者明白里面包含的是我們很多科技上的創新的主要原因。」雖然是圖文書,易讀卻不淺顯,比如書中提及的城市能源問題。「能夠領先西方好幾百年,將煤炭作為城市的主要能源,這是城市發展史里面很多人感興趣的話題。我們從《清明上河圖》中找到了證據,你可以看到有三個煤爐,有些人說畫中這些驢運的是木炭,其實不是木炭是煤。開封附近一馬平川,沒有深山大林,但附近煤炭儲量非常大,曹操年代已經開采了。我找到了那個年代開采煤炭的歷史記載,甚至還有宋朝做過煤炭官員的詞家寫的詞,宋史也有整個開封基本上不靠柴和炭,而是靠石炭(解決能源問題)的記載,石炭就是煤,這也符合有100萬人口的開封的實際情况。」薛鳳旋解釋說,將這些關鍵的東西點出來,將來再看(《清明上河圖》)的時候味道就不一樣了。大家小品素來不易為,薛鳳旋慨叹寫作該書「最難的地方就是我希望表述的內容,牽涉的範圍太廣、太多樣化、太复雜。怎麼才能要言不煩、有條理地講清楚、說出來?這個非常難!畢竟涉及到我們幾千年城市發展歷史的主要脈絡,還要顧及它跟畫卷的關系。文字既要和畫面關系密切,又要超乎畫面。」頓一頓,他沉思道:「我希望通過這次的寫作嘗試,帶領一部分讀者更加明白、理解到這個畫卷反映出來的東西是比它的藝術價值還要重要。」
這幅近一千年前誕生,寬24.8厘米、長528.7厘米的絹畫,通過精心布局及選材,用高超縝密的寫實及藝術手法,將包括河道、城門、樹林、遠近山、684個人物、95匹畜牲、122座房屋、29艘船艇、15 輛車、20多家店舖及8頂轎等在內的元素有機貫通,構成完整故事,使人好像身處當時的汴京,逼真地還原了一千年前中華國都的繁榮狀况和鮮活的市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