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年底,力主創設世上獨一無二「民間美術系」的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楊先讓接受美國索羅斯基金會2.4萬元人民幣資助,開始了其組隊「黃河十四走」的壯舉。彼時,現代化工商狂潮以決堤之勢席卷中原大地;殘存的古老民俗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文化轉型危機。楊先讓在前后4年時間里,率隊考察黃河流域民藝,構築起一座豐碩的民間美術文化博物館。1988年,以建立「中華傳統民間文化基因庫」為志業的台灣漢聲在赴大陸進行民俗調查時,結識了楊先讓,并最終在1993年以「無比的興奮」,推出《黃河十四走黃河民藝考察記》三巨冊。四分之一個世紀后,這一被陳丹青稱為「是90年代,也是此前半個世紀中國最為周正而用心的民間藝術圖文集」經由漢聲原版授權,由廣西師大出版社推出簡體版,且首刷即印一萬套。經典重現之餘,讓人對失落的民藝之復興不禁抱有幾分期許!文/金敏華
楊先讓是徐悲鴻的學生、徐冰的老師。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在中央美術學院力主創辦「民間美術系」,研究民間美術。楊先讓覺得,民間藝術被官方、文人遺忘了數千年,應該是好好珍惜它、重視它的時候了。原因是:一、中國的傳統民間美術比任何國家都豐厚,在當前的社會大變革之下,逐漸消失的可能性很大,必須抓緊動手蒐集、學習;二、世界上已出現一股學習民間藝術,并向原始藝術探索的潮流。既然中國在這方面得天獨厚,這一輩中國藝術工作者為什麼不從這片古老而悠久的民間藝術土壤中吸取養分,去培育出新的花朵?決不能等下一代人去干。他甚至斷言,在中國民間美術豐富的土壤中學習研究,必然會創造出一支嶄新的、更富有民族特點的藝術流派。
向民間「化緣」
楊先讓的想法得到了時任中央美院院長古元的贊成,楊出任第一任民間美術系主任。這時他反而感受到了莫大壓力:「我喜歡民間藝術,但是中國幾千年遺留下來的這筆遺產,對我來說還是個『謎』,從整體認識而言我還是個小學生。」尤其是,民間美術作為一個專業,既然進入了美術教育陣地,在理論上、規律研究上、課程設置上都需要進一步探索。他下決心親自考察中國的民間藝術,以便獲得第一手數據,而且刻不容緩!由此開始了后來被藝術家呂勝中稱為「迄今為止中國傳
統民間藝術田野調查最輝煌的,也是今后難再出現的獨一無二成果」的「黃河十四走」即在1986年至1989年的4年中,楊先讓率領一支七八人的小型考察隊先后14次深入黃河流域,考察當地的民間藝術種類、藝術風格、民間藝人、節慶習俗等,足跡遍及青海、甘肅、寧夏、陝西、山西、河南、河北、山東8省(區),從黃河上游一直搜尋到黃河入海口。其間,他們更數度出入民俗活動特別豐富的中游地帶,如新絳、華縣等地,以便進行深入的考察和記錄工作。在走訪中,考察隊積累了數千張圖片資料、上百種民藝收集,并整理出二十多萬字的文本,匯集成《黃河十四走》一書。書中不僅詳述了諸如安塞腰鼓、漢畫像石、木版年畫、剪紙、農民畫、石刻、泥(面)塑等民間技藝,還分析了其藝術風格、反映的民俗風貌、折射的文化內涵等,并記錄下當時優秀的民間藝人(如劉蘭英剪紙、蘇蘭花剪紙、潘京樂皮影等),為黃河流域的民間藝術留下了珍貴的圖文資料。黃永玉對此書叹為觀止之餘,慨然道:「這一走,就好像當年梁思成、林徽因為了傳統建築的那一走,羅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葉恭綽龍門的那一走……理出文化行當一條新的脈絡,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無可估量。」
緣何選中黃河
先走北方的黃河流域,對楊先讓來說,顯得順理成章。一方面,之前他已和同行、親友數次從北京出發,斷斷續續考察過黃河流域一些地區的民藝;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黃河流域是最具有中華民族文化藝術代表性的大區域、大文化圈。
「它包含了中原文化、草原文化、漢楚文化、吳越文化、東夷文化和苗藏文化。從高原到沿海,從仰韶文化到大汶口文化,從原始社會發展到現代社會,變异清晰。漫長的封建時代,帝王爭地建都又大都圍繞着黃河流域,人稱黃河為華夏民族的搖籃并非過譽。這里所產生的一切民間藝術活動又必然與考古學、哲學史、古代史、民俗學、民族學、藝術史等多方面的學科,在內涵和根源上密切相連。考察黃河流域的民間藝術,很可能獲得打開中國其他地區民間藝術的一把鑰匙。」楊先讓解釋說。在黃河流域的廣闊鄉野,積澱着豐富而源遠流長的民俗文化。生活於封閉、偏僻農村里的婦女,經過一代又一代母女傳承,保留了許多古老的民俗技藝。有時,一件民藝作品居然會呈現出中華文明初期的圖像符號,令今日的學者專家觀之大感驚奇。他們稱此為民族「母體文化」所保存下來的珍貴「活化石」,神秘的造型可能包藏了史前各圖騰民族遷移、冲突和融合的真實歷史。
「現在大家都知道說民間美術好,說民間美術重要,可是,好在哪里,重要又在哪里?」楊先讓興奮地說,「直到我下定決心,率隊走訪黃河流域各地,才像捅破窗戶紙,看清楚民間美術的來龍去脈,也摸着了民間美術的根……」他對博大深厚的中國傳統民間藝術的探索,從望洋興叹、不知所措,經過了感性的實地考察,又經過了理性的反覆思考,漸漸對它的發生、發展、類別、表現特點,以及與中華民族的「本源藝術」、非民間藝術的關系等,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看法:「從多次沿黃河考察民間藝術的印象,結合考古學發表的資料,我強烈地感覺到:中國的民間藝術,是直接從中國的本源藝術發展出來的。」
串結「活化石」
民間藝術是一個龐大的造型世界,這些典籍不載、正史不論,積澱數千年的民俗「活化石」,在很大範圍內支撐着一個民族的元氣和凝聚力。如果沒有當年楊先讓們及早、尽快、大量的調查、記錄和保存,許多珍貴的民俗事物或已永遠從鄉野消失無踪。如果說楊先讓是識寶、愛寶者,那麼,把這些珍寶慎重地拾掇、串結起來的人,還包括漢聲。為達成《黃河十四走》出版,《漢聲》編輯曾多次赴北京,專程與楊先讓重看一遍采訪幻燈片,再商量一回寫作方法……如此,書中的游記,配合一百零三篇「特寫」,便在幾年中漸漸成形了。陳丹青后來評價說,(《黃河十四走》)其內容和體裁,介於田野調查、文本分類、歷史綜述、美學闡發之間。「每一頁圖文背后,都可見先讓老師的雄心。」而黃永玉則赞叹,《黃河十四走》「點明了研究民間藝術的一個方向、一個方法,是一個鐵打的、無限遠大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