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觀音山
朱秀海
應當給觀音山寫點東西了，來過三次了。第一次似乎沒寫什麼;第二次寫了一首舊體詩，勉強搪塞。第三次再不寫點什麼，連自己都覺得對不住朋友了。
不是不想寫，是這些年間，各種機緣，到的佛家聖地太多了。每一處都名揚四海，有的還在中國佛教史上佔有極為特殊和光榮的地位，但我自己，並沒有成為佛教徒。
洛陽的白馬寺。年輕時我在它附近當兵，其中有差不多一年在距它不遠的龍門石窟奉先寺盧舍那的蓮座下度過的。白馬寺不用說，公認是佛教傳入中國後建造的第一個寺院，真正的白馬馱經，釋教的祖庭。龍門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更被認為是佛教在盛唐時達到它極為光輝的頂峰地位的象徵，因為據說這位大佛的形象就是照?金輪聖皇武則天的面貌雕出來的。
五台山，因為《喬家大院》的關係，我被山西的朋友帶上了這座被稱為普賢道場的名山，過程卻不十分愉快。甫入山門，就有和尚催?置辦香燭供品，價格不菲。是時偏逢我初讀了一位朋友饋送的經書，執迷於眾生平等即心是佛之類概念，只想參觀，與佛平等，於是對那和尚說了一句狂妄的話：我也是佛。和尚當即大為驚恐，陪同者亦大驚失色。於是興味蕭然，匆匆歸去，不復回頭。
還有一年，渡海到了作為觀音菩薩道場的普陀山，本想靜心觀瞻，體悟精微，偏偏遇上一個歸國僑領在那裏做法事，超渡什麼人的亡靈，請來一院子的比丘比丘尼，連同上百名佛學院的小和尚。法事做完，那些小孩子們正在那裏數錢，互比各自分到的紅包。兩位比丘尼因為錢的事還吵鬧起來。於是尋佛之行不了了之。
再有一次到了某座名山，為了地藏王菩薩我還是不提它的名字了。還在山門之外，我的生命就開始受到威脅，以後無論欲步入哪座佛堂，總有真假和尚攔門斷喝，不買香燭，破財消災，你將難逃一厄!他們不知道我這個兩上戰場又曾於一天內三次趟過雷區的老兵最不在乎的就是生死，這些差不多是詛咒式的語言除了引起我的惡毒對抗之外幾乎完全失效。我堅持看完每一座佛殿讓一路小跑跟在身後不達目的卻不收兵的和尚完全絕望。此次尋佛問道直到今天想來仍然氣沮。
有的時候，同樣的事情也會呈現另一種結果，人的心情也大不相同。某年到了蘇州，專程去參觀寒山寺，廟門前的和尚一如既往地瞪?銅鈴式的大眼盯?我，問我要入寺的門票。我因為當地許多景點都對軍人免門票而向他出示身份證，那和尚似乎見我這類人多了，頭立即搖得如同風中之旗，大聲說我們不認那個。我規規矩矩地買票交給他，心想你們是誰們?寒山寺是寒山之寺，是佛祖的福蔭，你不過是個混吃僧飯的俗蟲罷了。但是當日的寒山寺之旅留下的印象仍是愉快的，也可能是托這位守山門和尚之福，寺內十分安靜，幾乎沒有隨喜的施主，我一個人看了大殿、藏經樓、鐘樓、碑廊、楓江樓和霜鐘閣。尤其是楓江樓和霜鐘閣，都源與唐代張繼的那首《楓橋夜泊》詩。我在江邊久坐，試圖體會一番月落烏啼霜滿天，夜半鐘聲到客船的感覺。夕陽西下，薄霧朦朧，我要離開了，幾乎覺得自己體會到了。
人生而有涯，知也無涯。忝為讀書人，多年遊歷大山名剎，雖不做佛教徒，經卻不能不讀。所以不願在眾目睽睽下跪拜禮佛，一緣於己，即知道自己雖在讀經，但法理難通，與佛無緣，禮佛的願望既不發於心，假裝就算了;二緣於眾，無論何處名剎，誰家道場，一入佛山，看見的不是求名之徒，便是求利之輩。即如名剎高僧，七寶袈裟，法號莊嚴，香煙繚繞，信徒繁眾，一旦你認真了，要請他為你辯一下經，解一字惑，則顏色大變，口未言而人已遁。再看那些信眾，一入山門，長拜不起，虔敬則無人過之，然所求之事，無非升官發財之類，但凡世間一本萬利之事，全都要拜託菩薩。於是哂然而笑，不明白這些人怎麼能夠如此冥頑不靈，從哪裏得到的信息，可以讓他們相信憑一炷香的功德，佛祖和菩薩就會放棄對芸芸眾生應持有的公平，對他們行如此之大私。真這樣則世間哪裏還會有佛祖、菩薩和佛教!
多年將佛經當做閒書來讀，其實也有省悟，一部《圓覺經》甚至成了我的偏愛，因為裏面有佛祖和菩薩太多的思考，讀者和說者平等，可以傾聽，也可以辯論。其中的警句譬如「地獄天宮，皆為淨土」、「得念失念，無非解脫;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癡，通為般若」等等，充滿智慧，也對讀經者充滿了挑戰，每讀到這些地方，都會讓你不覺對當年菩提樹下的那位乞食者心嚮往之，懊喪自己生錯了年代。然而對另外一些文字，也常有屢經熏陶不得其解之時。譬如「萬緣皆空」一句。既然皆空，佛緣也是緣，當空，則學佛者其緣是空，雖有因果，是空是有，已難證矣。儘管如此，但對於這一類深具辯論色彩的話題，自己仍會心馳神往，知佛祖必有言說，只是自己愚昧不通罷了。
2015年夏天，受朋友之邀，來到了甘肅武威的鳩摩羅什寺。在中國佛教史上的眾多高僧大德中，鳩摩羅什是我極為景仰的一位，他幾乎是使大乘佛教中國化的第一人，其成就和影響甚至可能超過後世名氣更大的玄奘。這次我真是得其所哉，遇上了一位從佛國外邦留學歸來的佛學博士方丈，痛快地將我讀經的大部分不通一一道來，而他也極為認真且被我認為是有力地對我的每一個迷惑講出一番佛家的道理，我雖不全懂，但第一次有一位佛教人士和我這樣一個俗人嚴肅地討論佛教，不但包括「萬緣皆空」，還包括既令我敬仰又令我迷惑的鳩摩羅什，他在自己的晚年甚至接受了皇帝的要求，和女人交合，為的是在人間留下他這樣智慧之人的種子。但也就在這裏，我又遭遇到了別處經常遇到的事情：為避免功德錢被別的僧眾竊取，剛剛對我大講鳩摩羅什和佛理的方丈天天要把寺裏的功德箱抱到自己的房間裏去。他能夠口若懸河地解答我的困惑，卻解決不了自己在俗世遭遇的最普通的難題。不過這一次，我不再會驚訝和失望了。我的經歷已經很多，反而例外地同情起這位年輕的和尚來。
到了這裏，還沒有寫到觀音山呢。在百度「東莞觀音山森林公園」的條目下，我們看到的文字是：觀音山位於廣東省東莞市樟木頭鎮境內，距鎮中心1.5公里，是集生態觀光、娛樂健身和宗教文化為一體的國家級AAAA旅遊景區。觀音山其實歷史悠久，據說是觀世音菩薩初抵中華時停留之所，後梁時期就建有禪寺，至今已有了1100多年的歷史，只是後來因戰亂幾經荒廢。今天為重現盛景，觀音山國家森林公園又在山頂恢復了觀音寺，供奉起一尊高33米、重達3300噸的世界最大花崗石雕觀音聖像，古樸典雅，栩栩如生。觀音山對我來這樣一位不是佛教徒卻時時與佛有緣的俗人來說，最愉快的是入了山門沒有人會逼?我違心地去燒香禮佛，而面積達18平方公里的廣袤森林則又給了我一次乘興登臨、尋花問境、呼吸負離子含量極高極潔淨空氣的機會。
當然，亦為所悟。《華嚴經》卷二有言：華藏世界所有塵，一一塵中見法界。有人將它濃縮成一句話：入塵世即入法界。法界者，佛界也。法界即塵世，反過來塵世也是法界。這樣想來，我在自以為的法界，那些曾經走過的佛界名山——其實是塵世但終究還是法界——遭遇的所有不快和愉快，都是我的不通罷了。
觀音山至今已經成為珠三角包括港澳地區人民修養身心的勝地，而每年在舉行的全國相親大會到今天已經令近千對有緣人成了眷屬。做的是塵世的事，入的是觀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法界。我也有了自己的收獲，於是借主人的筆墨，為觀音山留下了三個字——無俗世。
二〇一八年五月十四日
